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吐魯番托克遜的戈壁灘,寸草不生,是太陽赤裸裸的舞臺。天空灼燒成一片無情的白熾,石頭們仿佛燒紅的鐵塊,蒸騰著肉眼可見的熱浪,將空氣都扭曲變形。風亦如熱浪一般,席卷著沙粒撲打著我的臉,每一粒沙子都像是被燒紅的針,刺得臉頰生疼。我們就在此間,頂著五十度高溫,揮汗如雨地鋪設著一望無際的光伏板。那些金屬骨架與玻璃板組成的陣列,如一片鋼鐵森林,在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,竟似戈壁灘上生出的奇異晶體。 工作之余,我常喜歡在渠邊走走,恍惚間,遠方地平線突然會浮動起幾點微小的影子。啊,黃羊!它們如大地之魂,從死寂中悄然顯影。它們低垂著頭,在滾燙砂石上謹慎地踟躕,用蹄尖輕探著前路。它們干癟的肚腹緊緊貼著肋骨,每一根都清晰可見,仿佛連呼吸都帶著灼燙的痛楚。我心中不由得升起憐憫:這般荒蕪焦渴之地,它們究竟如何尋得活路? 某日午后,天邊沙塵暴如黃色巨獸,正洶洶撲來。我慌忙回走時,腳邊忽然顯出一串清晰的蹄印。細辨之,正是黃羊所留。蹄印深深淺淺,卻始終朝著前方伸展,如大地上一行不屈的密碼。蹄印旁,不知何時竟綻出幾朵極微小的黃色小花,柔弱花瓣在炙烤中微微顫動——我驚訝了,未曾料想,不毛之地竟能孕育出這樣倔強的生命,雖微渺卻擎舉著不可摧折的意志。 再想起我們的工地,又怎不是如此?汗水在烈日之下滾落,滴在滾燙的鋼架上,轉瞬便化作一縷青煙。工人的手掌,早已被磨得血泡重疊,血泡再被磨破,結成了厚厚的繭子。偶爾有工人兄弟中了暑,臉膛變成紫紅,被眾人七手八腳抬到陰涼處,刮痧后,脊背上便如蓋滿了紫黑色的印記,宛如某種苦難的勛章。這些印記仿佛在脊背上刻下了忍耐的象形文字,然而只要稍稍恢復,他們便又掙扎起身,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。我們身上流著一局先輩“紅色血脈”的烙印,那“自強不息,勇于超越”的精神,在血脈里日夜奔流。它們不單是刻在墻上的金字,更是我們心中一個永不熄滅的太陽,支撐著我們在風沙烈日中站立。 黃羊們偶爾竟也會大膽靠近工地,偷偷啜飲渠里從高山上留下的清澈雪水,小羊稚嫩的頭顱輕輕蹭著粗糲的金屬支架,溫柔如同試探。它們那琥珀色的眼睛,在風沙中閃爍著,仿佛已悄然洞悉了我們這群“外來者”的艱辛——它們與我們,雖在形式上天差地別,但在戈壁的烈焰與風沙的淬煉下,卻同樣映現著生命倔強的模樣,任它狂風烈日吞噬生機,萬物自有其韌勁,在苦熬中默默挺立,在隔壁里亦要拓出活路。它們蹄尖點過的滾燙砂石,即將托起一片光的海洋。 清晨我獨自走上高坡,遠眺整個光伏場。朝陽初升,成千上萬塊光伏板,像一面面巨大的鏡子,將晨光反射出奇異的藍色波浪,隨著日頭緩緩爬升,那光的海洋便無聲翻涌,浩蕩鋪展至天際。這壯闊的光影魔術,映襯著遠處一群黃羊奔跑的剪影,它們奔跑的姿態與板陣列陣的光流,在晨曦中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。黃羊們向著地平線奔去,那方正是我們鋪設光板的方向——它們疾馳如箭,竟如逐日而去。 我忽然悟到,黃羊蹄聲踏響之處,與人類鋼鐵延伸所至之地,原本就流著同一種血液:我們皆為戈壁灘中追光的生靈。 在風城戈壁之上,這千萬鏡板陣列,正是我們人類在這焦渴大地上放牧著的嶄新羊群——它們正靜靜地啃食太陽,在無垠荒蕪間,為未來啃出一條新能源的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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